8月23日在澳门观看澳筝“评委大奖角逐赛”小选手演奏的《春涧流泉》，既兴奋，又不安！《春涧流泉》是潮筝第三代名家徐涤生先生于20世纪五十代末的创作曲。在中国古筝现代教学，演奏取得历史性进展的今天，经典筝乐的传承是一个值得关注、深入研讨的话题。小选手选《春涧流泉》应赛，让我眼前一亮！我曾于2006年5月26日写了《潮州青少年不弹潮州筝的思考》（载《中国民乐》报），指出在以现代筝为主导的赛事中，决定筝手成绩的关键还是速度技术能力的大比拼，即使是在潮州音乐之乡澄海举行的中小学赛事，以韵味见长的潮州经典筝曲在速度、强响的现代筝面前也不得不退避三舍的窘境。《春涧流泉》参加澳筝大赛，这是一种进步！小选手在《春涧流泉》开始～1分48秒的时段，把徐涤生先生的筝风和技法比较准确地演绎，舞台表演落落大方，得到众评委的肯定，作为潮州筝的传承人，我为小选手喝彩！为选曲的老师点赞！赞美之余，我发现了一个问题，如何处理好传统筝乐原样传承与创新发展。比赛有时间限制，简版《春涧流泉》在1分48秒后开始接入创编的乐段，典型的现代筝创作手法和技法植入经典金典，筝风格格不入！2017天津古筝春晚，我与王昌元老师闲聊，王老师言：“现代筝技法有局限性，不适合传统筝曲的技法安排”让我记忆犹新！恕我直言，1分48秒植入的这一小段，以现代筝的摇指、和弦、刮奏、琶音取代“潮州筝体系性技法和“味道”，按音隐现海派潮筝的“弹弦滑”，这是传统筝曲传承不应被忽略的问题，究其根源来自改编者！即所谓“工作母鸡出了问题”。白晓炜先生在《投向传统，也是创新》中强调：“民乐有自身特殊性，传统曲目众多，故须完整继承，不可随意改变。……反对继承中随意改造传统……这一倾向直接导致传承风格走样，文化表述偏差甚至谬误频出，继承传统，必须讲求原汁原味，音韵纯正。”田青先生指出：“尊重传统文化，有一种敬畏之心。首先要好好学习，通过学习了解，哪些东西是不可改变的，哪些东西是可以改变的，但不要改变它的本质。”潮州筝是百年老店，地域风韵浓郁，有清丽淡雅的筝乐审美，不同乐调的体系性演奏技法安排。为适应赛制，可于原谱删节，突出重点，也可全曲呈现，超时不影响成绩，这是赛会对原作的敬畏和筝乐传承观！前辈传授，呕心沥血。后侪改创，手下留情！幸勿给经典筝曲动外科手术！

一、内行人读“外行书” 潮州音乐举世闻名，常有一些海內外学者，学子来采风，有的为参加学术会议来采集资料写专论；有的为了写毕业论文；有的为评职称……他们大都是匆匆忙忙来几天，回去就动笔，似此情况，免不了要出些差错，有的材料未核实，弄错了也有……有的把《寒鸦戏水》硬说是《寒鸭戏水》等。写错了，他们的文章照样在全国性的音乐刊物上发表，你有什么办法？将来还会出现內行人读“外行书”的怪事。你自己不把问题说清楚，这怪谁？光生气无用，生气不如争气！ ——摘自林毛根先生在澄海潮乐研究会聘请顾问座谈会讲话，1999年。二、自问与他问 曹正教授在《指导古筝专业硕士之设想》中指出：“研究生则须努力做到一个“问”字。“问”有二个含义：一是“自问”。自问是独立思考；二是“他问”。他问是请教前人。总之，就是要鼓励研究生，开动脑筋独立思考，有所发现，有所发明，有所发挥而不是“人云亦云”吃现成饭。 ——摘自曹正:《指导古筝专业硕士之设想》，《曹正古筝艺术年谱》第247页，中国青年出版社，2017年11月。

一、“牌价”与“议价”“牌价”与“议价”，潮汕人俗称为“公价”和“农贸价”。这一词语，生长在改革开放的年青一代或许比较陌生，但对于经历了1959~1962年国民经济三年困难的过来人来说是记忆犹新的。从1964起国家开始逐步放开自由市场，因而有了议价（农贸价）商品的出现，而此前市场上的商品只有一种价格模式——国家定价，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牌价（公价）。牌价商品价格分毫不差，议价（农贸价）商品则是根据供需关系自由定价，早晚时价不同。潮州音乐大师杨广泉先生曾用“议价”与“牌价”借喻潮州音乐在恪守板眼之同时，演奏手法灵活多变，即兴发挥，和而不同与西洋音乐视谱而奏，标准、规范之区别，淺显易懂，生动有趣！“公价”与“农贸价”同样可用来借喻古筝。古筝的左手按音，食、中、名指三指并排按弦是当前的主流手法，它标准、规范，可视为“公价”，但潮州筝传统的“换指按弦法”，二或三指于下，大指于上，强调大指的自主性、灵活性；潮州筝第三代筝家高哲睿先生创立的“分指按弦法”，突出食指的单独按弦功能，通过四个指头的既分且合，使按音更从容，更细腻，更有余韵，这是标准、规范的主流按音手法的异类，也是“农贸价”之属。再如现在主流按音运指多直上直下，高哲睿先生在长期的玩乐中、通过不同的按音线路变化使之派生出特殊的风韵，如横衬揉弦的“潮州揉”；二次转圈的“双回滑”；斜线按弦的“上下滑连音”；弧线按弦的“老虎开牙”等……这些非主流、个性化按音技巧的运用，犹如“农贸价”，丰富了潮州筝乐的表现力，是主流古筝演奏、教学的一种补充。这种民间艺人自娱自乐，玩乐寻韵的筝乐生态，追求个性化的筝乐艺术传统，散发着来自田野的泥土芳香，彰显民族民间音乐的特色和活力。“公价”与“农贸价”并存的现象，使中国古筝百花园更加绚丽多彩！二、“无定着律”“无定着律”是潮州音乐一代宗师杨广泉先生关于潮州音律最生动，最确切的潮语表述。“无定着”在潮州方言意为无固定，常变化，引申到潮州乐律有二方面的含义：1.不同音乐社团乐师的定弦和韵高走向。林毛根老师指出：汕头曲艺团、戏校、潮剧院三个专业演出团体的定律就有明显差异。乐队的定律是跟着头手感觉走。2.根据乐曲的情绪、旋律走向，乐逗等从静态到动态的音律变化。对于潮州民间乐师而言，他们的血液已经融入了“无定着律”这种潮州音律变化的敏感性了。潮州音律至今为止还是一个说不清，道不明的难题。所谓难，就是说潮州音乐还没有形成“理论律”，这也是外地筝友，特别是音乐院校学生在学习潮州筝乐中必须直面的问题。古筝家李炜先生2019年12月9日在中国潮筝——全国传统古筝学术交流会”就提出“音乐院校学生要西洋乐理与民间乐理双修”；我也在座谈会中也提到“潮律是十二平均律耳朵的院校学生在研习传统筝乐中的误区和困惑”。潮州筝入门可以用定音测音来帮助调弦，但要弹好潮筝，做好潮韵，一定要掌握动态音律，“准中求变”。所谓“准”，是一个参考数，比如固定音乐器各调升降的音分值。但是更重要的是“变”，这就是我们常说的“游移”。根据旋律的走向和乐曲情绪和句逗的变化来调整。我常常告诫学生:上帝赐给我们一双灵敏的耳朵和灵巧的手。我们要用耳朵去感悟潮州筝乐“动态音律”的微妙变化，掌握小、快、巧、灵的做韵技法，这样才能弹好细腻多变的潮韵，才不会产出标准、统一的“罐头律”。

1980年4月12日，高哲睿先生在澄海县人民医院病房录下了留给世间的最后声音——《活五·柳青娘》二四谱念唱。 父亲师从潮筝李派名师佘永鸿、洪如炎，是潮州筝第三代传人。文革期间，因一曲《活五·柳青娘》“毒害汕头地区63万群众，起到刘少奇所不能起的作用”被挂牌游街批斗。即便如此，父亲并未放弃对筝艺事业的执着追求，回到家中，牌子搁置一旁，抚弦不已，弹一曲《活五.柳青娘》抒发心中的苦楚与悲凉；奏一曲《黄鹂词》，寄弦思念曹世伯父∶梦往人何在？魂归意更悲…… 80年3月，父亲患晚期胃癌住进病房，期时我并未向父亲告知病情，但是，身为一名潮汕名老中医，他深知“恶液质"的发生意味了什么，在与探访的朋友交谈中，他对医务已由我顺利接班略感宽慰，也对我因忙于医务而搁置对潮筝的传习深感不安与无奈。至此，我意识到，要与时间赛跑，让父亲给世间留下点什么。 4月12日，我拿来一架盒式录音机，来到医院，见到父亲精神不错，我问父亲，唱首《活五·柳青娘》二四谱好吧？父亲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见状，我马上放好录音带，按下录音键，示意开始。父亲报了曲名：《活五·柳青娘》，二四谱，高哲睿演唱。当唱到“五六七六七，五七六”，父亲哽咽了！在我的安慰下，稍停片刻，父亲又开始录音，一气呵成，唱完全谱，我马上回放，父亲聚精会神地听着，当听到最后一句“五四五四”，父亲感慨万千，老泪纵横，失声痛哭！ 18日后，为筝艺事业奋斗一生的一代筝家，怀着对筝乐的深深眷恋和不舍，抱憾西去！ 父亲您安息吧！在首届岭南古筝艺术节上，您的绝唱感动了在场的同仁！ 父亲，您放心吧！您视为生命的潮州筝会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……

曹正教授传统文化底蕴深厚，重视理论研究与探索。1963年他在写给高哲睿先生的信中提到∶“弟从事秦筝研习凡廿六年余，寻师访友搜集整理尚称不遗余力，然应接间鲜有重视理论探讨者，以故常以于诸筝友中游说有词，以毛主席“理论与实践相结合”为据，广为嘤鸣之求。”在潮州筝乐的理论研究方面，曹老身体力行。1962年曹老南下潮汕采风，于揭阳、澄海、汕头三地，寻师访友，会乐论道。其后在与民间乐人的交流切磋中，直接得到潮州筝乐的第一手资料，为其在二四谱、潮州筝史、潮州筝演奏法等研究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曹老于七七年撰写的《弹筝人传略》对潮州筝人郭鹰、高哲睿、黄长富、苏文贤的艺术风格和代表曲目做了非常精准的梳理和推介：①关于郭鹰先生的《寒鸦戏水》 “郭氏数十年的音乐表演特点融汇于此一曲之中，因而形成了具有潮州风格，尤有郭氏特点的筝曲，通过唱片流传全国各地，并作为各音乐院的传统曲目，用于教学和表演……为此建议根据‘百花齐放、百家争鸣’的方针，将此曲收录于新编《筝曲选集》中。”（《弹筝人传略》第19.20页）曹老的对郭版《寒鸦戏水》的评价和推介，非常客观，非常中肯！诚然，郭鹰先生的《寒鸦戏水》在韵味和句逗与潮州本土筝家对该曲的演绎不同，但这种淡化潮韵，与上海音乐风格的融合，标准化、专业化的传承之路使《寒鸦戏水》得到更深、更广的传承与传播。诚如曹老所言：“郭氏在上海对潮州筝的介绍和推广是有贡献的 。（《弹筝人传略》第19页）②关于高哲睿先生 “高氏……在表演技上具有 ‘流畅细腻 ’，‘感情深化’的特点，他的代表曲目，是《重六.黄鹂词》和《活五.柳青娘》。为此建议出版曲目中选用高氏的以上两曲。”（《弹筝人传略》第22页）高版《活五.柳青娘》被曹老选中，主要是高氏的版本中有诸多潮州特有的传统技法，如“老虎开牙”、“空弦连音揉滑”、“潮州揉”、“攥”等，这些传统技法只存在高氏的演奏谱中，从中可以了解潮筝技法形成的历史、个性化潮韵和潮州传人对传统技法的保护和存承。《黄鹂词》则是突破传统潮乐“曲速三变”程式化的一种进步，高氏在传统“换指按弦”基础上发展的创新技法“分指按弦”则为其“细腻流畅”、“以韵生情”的筝风提供了技法上的支持。③关于黄长富先生 “建议在出版的《筝曲集》曲目中，选用黄氏的《轻六.平沙落雁》和《重六.柳青娘》两曲。我之所以推荐《重六.柳青娘》一曲的目的，在于此曲是用潮乐传统的“曲速三变”和带《采花》的表演形式来演奏，可以通过这一乐曲窥得潮乐筝在演奏上的全犳”。“采花”是富有潮州特色的变奏方法之一。黄长富先生与高哲睿先生师出同门，是潮筝李派传人。《重六.柳青娘》加“采花”是潮筝李派最拿手的变奏手法，也是区分潮筝洪、李两大主流筝派的标志性技法之一。曹老知源探流，对潮州筝乐的精细研究可见一斑。④关于苏文贤先生 苏氏是解放后正式向北方传播和介绍潮州筝的领军人物。……苏氏对潮乐筝的传播和发展是有一定贡献的。……建议出版筝曲集时选用其《大八板》”（《弹筝人传略》第23.24.25页）《大八板》是潮州筝十大套曲之一，苏版《大八板》此前已由赵玉斋先生编辑并正式出版的《筝曲选集》中，是较早进入院校古筝教学的潮州筝曲版本。曹老的研究方法值得后学者效仿。他善待民间乐师，重视田野调查，对民间乐师的筝艺传承、技法特点、代表曲目甄选、推介，非常严谨，非常细致，可资后学借鉴。现在有的古筝专才学习潮州筝比较功利，通过向地域流派筝家的快餐式学习，一般能较好地弹奏某位传人版本的曲目，但缺乏对潮筝调、韵、律、体系性技法和潮州筝乐文化的系统研习和梳理，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，这势必影响对潮筝特色的正确表述的地域风韵的把握和乐曲演绎。当下，古筝演奏队伍红红火火，形势喜人，但理论建设薄弱滞后。古筝专才的理论研究，不乏有比较好的论文和专著，但“剪剪贴贴，糊浆一粘，大名一签，豪文一篇”；“人云亦云”、吃现成饭，账房先生流水账式的文论；张冠李戴、以讹传讹，误人子弟的烂文影响着中国古筝健康有序地弘扬和发展。林毛根先生指出的“内行人读外行书”的现象时有出现。曹正教授重视田野调查，虚心向民间艺人取经；耐得住寂寞，在“四冷环境”中坚持理论研究和探索，其谦逊待人的良好师德，专心致志，严谨、细致的学风值得后辈传承和弘扬。